【戬吒】无梦令
跨年,无意义虐本命
<无梦令>
“杨戬……我放过你了。”
他的鞋子开了个口。杨戬想,他的鞋子容易开口是因为总到处乱跑。也许后山的每块石头上都有他的脚印,纵是再厚实的棉鞋也很难不被他踩坏。
他的母亲总会从老远的地方让人捎来包裹,里头有着一年四季的新衣裳和缝得没露一点针脚的布鞋。听说,他和他的母亲一样生了幅过分好看的模样,但这却不是杨戬注意到他的理由。
他可以轻轻松松辨认出他的身影。某个午后,正当他对着同门摆上客套的笑时,他突然感到,如果现在将身子转过去,就能看到那个奇怪的人。
他信心满满地转过身,大约在几尺开外的不远处,一棵不高却生得粗壮的公孙树下,他正抱着臂注视他们。他的头发有点儿乱,总是那么容易认出来。
这儿的人当着他的面什么都不讲,却在有意和他疏远;他们都凑近那个人,却是想着法地恶意欺辱。
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小美人只有在这时候才会笑出来,在把来讨打的人掀翻到地上,彼此都鼻青脸肿,满身泥尘的时候。
多么鲜明的反差。
对此,杨戬不在乎。不过那人看得清清楚楚,并且明白是怎么回事。这叫他心里很痛苦,又有些许期待。
他认定杨戬是强者,却想不到最终是软弱与退缩害了他。
“与我战个痛快吗!”
这是两人特殊情分的伊始。
“饶了我吧,”杨戬喘着气摆摆手,收回了随手挑的长棍,“你没其他的——”
“才不会放过你呢,接招!”
阳光好极了。它让杨戬露出苍白的脸和手,却让那人的一身红衣显得鲜艳动人起来。
某一日的黄昏,他们在没其他人的东厨里做吃食。他一反常态地洗着豆子,洗得很认真,好像生来就是该干这个的。他们把豆子和排骨炖在一块儿,在瓦罐里滚上一个蛋,那个人把这称为“神仙汤”。
“神仙就该喝这个。”
“你我之境界远矣。”
“若真封神了,你可要求个什么官做做?”
“胡话——”杨戬看到他无欲双瞳里的不屑一顾,才缓缓继续道:“若真封了神,也该回我灌江口去。”
“你同他之间,不可彼此相仇,更不可过于情笃。”
女娲的声音缥缈,却依旧威严不已,高高在上得甚至令他手心出汗。
“我……”杨戬低下头,不曾迎向充满了洞悉和审视的目光,“我和他,无甚关系。”
故事在那人的眼里讲出了另一番天地。
他还在生气偷听见的杨戬的这句话,却因为他在他受伤时迟来的一句问候就原谅了他。
杨戬在夜色里望着他。那双眼睛,没有发怒时的风浪,它漆黑,沉静,充满力量,又脆弱不已。
他不堪地避开了那人抚上自己脸颊的手,微红了脸道:“你还在养伤,不宜风月。”
“我都快死了,还风月什么?”
“我知万事终休,但你怎无端提个死字。”
“偏生我就要提……若我早逝,你何去何从?”
杨戬不语。
“许是回你的灌江口罢?也好……”那人目光灼灼,“他日你渡过灌江口时,若见波涛如山,那就是我来见你了。”
关于补偿与消解,挫败与伪装,事实上,构成了杨戬生命中的盛年。
他在之后无尽的时光长河中才明白,他的爱,藏在黑暗里,藏在他的犹豫里,藏在他的有心无力里。
而在那一晚,他确实背叛了他唯一爱念的人。
他褪去了平日的伪装,冲他扬起笑吟吟的脸庞。那人躺在床上,晃着未受伤的一条腿,看起来多轻松啊,好像所有的梦都会实现。即便天地于他而言也太狭小,却仍可任他尽情驰骋,而在那之前,他只是躺在这一刻的宁静中。
他曾经获得的一切恩赐,今天依然属于他。
杨戬望着他,以为会永远这样下去,但随之而来的只有长眠。
殷夫人反复把眼泪抹干,身子低低伏在她的孩儿身上,一声声响也发不出来。
他的那份戾气和狠劲使他的母亲失去了孩子,从此再也不能当一个母亲。
家仆们把这从海里接回来的身子轻轻放进岸边的小木船上,那小木船上已铺满了花瓣。鲜艳如斯,好似在告诉她,凡事并非那般灰暗,即便她亲手推出了载着她孩儿的小船。
他香梦沉酣,一入轻舟,花瓣便飞了满身。
生世里人情千种,困他于方寸缄口。可杨戬望着他时,止不住地想,若是能早点儿告诉他就好了……告诉他,他的有心无力和犹豫不决里一直有的那个可能。于是那人就不再悲观了,不再彷徨,也不再孤独害怕了——他曾企图以一己之力打破僵局,也曾一路披荆斩棘,自然也能一人保住陈塘关。
可他始终是一个人。
这样的人,最终选择了拔剑自刎,投入海中。这不是舍生,这是孤胆。
那人的手垂落船边,白衣下露出的半截手臂又被吹落下的花瓣掩埋了。
杨戬看见了,想把他的手好好地摆回去。他站起来,撑着膝盖停了一会才追上去。
他想越过河边放灯送别的百姓,却越觉得遥远。一步如重山,重山不可平。
那只手的不同姿态交错在他眼前,握起挥拳的,豪迈一指的,冲他挑衅的——河灯和天上冷清的月光重叠起来,一切都变得模糊,唯独,没有像这样无力垂下的。
他很少感受那人的情意,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,那感觉的确那样美好。
他连他自己都不爱,又怎么会爱他?
他唯一爱念的人栖着夕河离去,他却连一句情意的话都来不及说。
杨戬不知道他这一生还要遇到多少糟糕的事情才会罢休。但任何他遭受的不幸,他都已忘记。
而正因为那人高抬贵手地放过了他,他才能半梦半醒地过完余生。